“说男怕《夜奔》、女怕《思凡》,还真是这个道理。”柳方洲一张口却又回到了兢兢业业的本行上,“想一想,这两出皆是独角戏,唱做都多,要表达的情思也多。”
“已经下训了,明儿再寻思吧——”杜若捏了捏他的手指,“这般刻苦,我师哥要走火入魔了。”
也许日子本就该这样过下去,一天天演戏练功,每一晚都有澄明的月亮与不紧不慢的晚风。
可是第二天庆昌班的晚训却没有如期操练起来——刺耳的军用警报拉响了满城。
这必然是杜若一生中最难忘的中秋节。
尖锐的警报声歇斯底里地响起来的时候,杜若恍惚了一瞬,以为是李玉的笛子走了调。
也不知怎的,平日里屋檐院墙都已经看惯,在遮天蔽日的警报声里却仿佛蒙了一层黑雾。人们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,年幼的学徒几乎被吓出了眼泪。
一向冷静温雅的李玉师父这时也陡然变了神色,扔掉笛子扑身向前护住自己的女儿。
杜若靠着墙小心地环顾四周,那只紫竹笛啪地在石砖地上摔落成两截,断口白斩斩地晃眼。
再仔细听一阵子,天际似乎有战机嗡嗡飞过去,一声巨响震得地面也动了动,又沉寂了下去。
警报再次响起来,长鸣了三分半钟,似乎是解除的信号。
“没事儿,没事。”李玉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辫子,“爹在这呢,别怕。”
庆昌班满院的人这才重新活动起来。胆大如项正典跑出了门外,打听回来说是刚才那一声巨响是西郊南平城发出的信号弹——难道外国人已经打到南平城了么?那距离京城已经是半天的日程了。众人的心里俱是沉了下去。
庆昌班几个学徒如杜若等人,自小在戏班里教养长大,所知道的除了学戏便是演戏,以至于眼窝子太浅,到这时还有些朦胧的希冀。
也许很快就能平复罢?
也许三天之后,一切又会与平常一样罢?
也许这月的堂会戏,还是能扮起粉墨,往戏台上唱起一片太平安乐的喝彩罢?
李叶儿从地上捡起她父亲的竹笛,拿在手里心疼地看了看。
“爹,等过几天好了,咱们去护国寺前街找王倌儿修笛子罢?”她恳求似地问着李玉,“可惜这支好笛子。”
明面上问的是笛子,可是所有人都知道,她问的不是那只绛紫玉润的竹笛,也不是手艺杂耍热闹至极的护国寺前街。
而是这莫名的事端能够就此平息,将笛子修复齐整,继续吹奏起《万年欢》的昆腔昆调。
李玉按着她的肩膀,眼睛却望向了一片虚空。
“护国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没有答复李叶儿,“也不知道能不能护住。”
李叶儿短促地叫了一声痛,仔细一看是她的手指被笛子断口处的竹茬扎破了,一连串的血珠冒了出来。
杜若迈开步子,还觉得两腿发软。柳方洲在一旁扶了他一把。
“没事了。”他也这样安慰自己的师弟,“不用害怕。”
李玉嘱咐了几句班主还没回来,众人不要乱跑等话,拉着李叶儿要回后胡同他们自己的家去。
“断了就断了,不要了。”他安慰李叶儿说,“扔了吧,修不得了。”
李叶儿不情不愿地,握住那支沾了血色的笛子。
是夜里了,可是整座城都醒着。黑暗里睁着无数双惊惶的眼睛——像将倾的大厦,屋檐下那摇摇欲坠的燕巢;或者将泼的海潮,浪花里那即将搁浅的鱼儿;又或者将亡的山河社稷,城市里那惶惶不安的子民!
坦克车隆隆的过街声响了整夜。
新的一轮太阳照彻京城的时候,京城似乎比昨天旧了一些。
宣传页和号外报纸雪花片子似的飞了满城,庆昌班一众只有柳方洲识字最多、眼神也亮,满院子连学徒们带坐班师父,将他围了一通,等柳方洲拿着报纸慢慢道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