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府书房内,杨藏器的常服上还沾染着香尘。他保养得当,虽年逾不惑,和程俭幼时记忆中的模样相差无二。
“俭儿,你结交了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朋友。”他显然指的是素商。
程俭不欲与他深谈,只说:“因缘际会罢了。”
杨藏器自窗前转过身,背光而立:“那块太极阴阳鱼形玉佩,也是她的东西吧?”
程俭立刻反应过来,讶异地紧盯住他:“你就是辉夜楼的幕后主人?”
杨藏器笑了笑,为自己酌了一盏茶水,嘬嘴吹凉:“白玉为我堂,黄金络马头。外人眼中世家的体面,哪一样不是靠权和钱撑起来的。论权,大魏开科举之后,寒门入朝拜官之势,已势不可挡。身为杨家家主,我只好在钱财一事上,未雨绸缪了。”
杨藏器游刃有余地挑破真相,打了程俭一个措手不及。他暗自握拳,复而又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松开:“这回是我的失误。下次拜访杨伯,我必定会携着杨氏从事胡奴走私的证据来。”
杨藏器似乎并不操心,甚至以一种称得上是慈爱的目光看着他:“俭儿,我曾经想过,倘若你生为我杨家子嗣便好了。”
程俭体会不到这种好意,冷冷道:“我们乡下人有一句老话——人心不足蛇吞象,世事到头捕螳螂。”
“世事到头捕螳螂么?”杨藏器无心地在口中重复,抬眼望着茶盏上方逐渐消散的白雾:“我也回送俭儿一句话:勇进容易,抽身难。”
程俭知道,原本劝说杨藏器出面作证的计划肯定是行不通了,不想再多待一刻,起身告辞。疾步出了垂花门,瞧见素商正立在池塘边,专注看一群鲤鱼争食打架,他受挫后的郁闷心情才舒坦了些。
“难怪他会出现在辉夜楼。”虽然用的是一个“难怪”,素商连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,很快地接受了:“此路不通,我们再想别的办法吧。”
这个冰块儿脑袋,简直就像是不知道“情绪”两字有多少个笔画。
说回洪时英那边,许是因为辉夜楼将将出了事,任他平日里再高调,在这风头上也懂得夹起尾巴做人。好处在于,他对邢姑娘的看管跟着放松了许多,不若之前那般咄咄逼人,甚而开始假惺惺地走怀柔路线了。案子由此陷入了停滞,短时间内想要再找个突破口,也并不是那么好找的。
程俭翻了翻家计簿,心想:近日开销颇巨,尤其是在伙食费这一块。
好在整个芙蓉城只有程俭没打过的工,没有他打不来的工。文的,他可以代笔、卖字、修书、补画;武的,他可以做木工、敲算盘、编藤箧、打铁器。
他一面打零工贴补家用,一面从各处打探消息,无奈无益的多、有益的少。
惟独一件事让他有些在意。一日午后,他在集市上撞见了辉夜楼的龟兹舞姬。纵然她混在人群中,衣着朴素、粉黛不施,程俭还是一眼认出了她。
莫非辉夜楼出事后,她也跟着重获自由身了么?
那舞姬性子机警,甫一察觉到有人在暗处跟踪她,便使出了好些手段,甩掉了程俭。
流年不利。
人一旦倒霉起来,真是喝凉水都塞牙。当夜,程俭点着油灯,在灯下紧赶慢赶地绣那枝桂花,忽然一个不留神,被针给刺破了食指。
比起他自己受伤,程俭更关心有没有波及到丝帕。幸而他撒手的及时,才没有让血珠滴落到雪白的绢帛上去。
窗外尺八声清幽,搅动一池碎银般的月色。云外天都,少女是仙客来。
分明上巳节刚过,程俭眼望着那枝初成形的桂花,瑟瑟的秋意,却像是侵风透寒了。
我见我心,惟余苦味啊。
他收好丝帕,不管手指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,脚步朝着尺八声传来的地方走去。
“今天你吹的曲子,似乎和之前不同。”
素商回首见是程俭来了,轻柔地移开歌口:“程郎以为如何?”
程俭的手肘交迭撑着,伏到栏杆上,任夜风灌满了他的衣袍:“好听是好听,就是短了些,听不够。”
素商按住指孔,断续地吹了几个盘涉音:“这是我自己谱的曲子。因为来不及谱完,你才会觉得短暂。”
一丝隐秘的失落从心底浮现,几乎让他抓不住。曲子的收尾究竟是怎样谱的?他应当没有机会再听。
“在杨家的事情,我还没有认真谢过你。”程俭深吸一口气,转过身来,直视着她的眼眸:“素商,谢谢你。谢谢你当日愿意为我出头。”
她放下尺八,清亮的眸光摇曳,分不清是盈了一抔月色,抑或是盈了可以醉人的琥珀佳酿。素商微微笑起来,如同花信风吹过,早春的软雪倏尔在他面前消融:“程俭,这是你第二次直呼我的名字。”
程俭一时语塞,有些莫名委屈地想:这也是你第二次对着我笑啊。
“我也不是…谁都会帮的。”素商垂下羽睫,抚摸着尺八上的纹路:“大概是因为,无论晴雨,你准备的每一餐、每一饭,都很用心吧。”